A Fortune Teller Told Me
算命術
每到這個時節,地下街市集聞起來就像條曬不乾的老地毯,酸酸的霉味不刺鼻,只是讓人悶得呼吸不順。當然,其他時節也沒好聞到哪裡去,要是萬不得以來這裡,凱文都巴不得可以少吸兩口氣或是長出鰓。
最大的要訣是:周詳計劃,速戰速決。
偏偏今天他在地下街整整繞了兩圈,才確定夾在女鞋店和二手書店中間的算命攤就是他要找的目標。
整整兩圈。他在摺疊椅上落座時仍感到疑惑,頭上掛的布條寫著「塔羅占卜」,木桌上卻只有《說文解字注》和幾張回收再利用的廢紙。在網站的照片中,占卜師看起來像是戴著紳士帽的約翰‧藍儂,不過頭髮比較少也比較胖,而現在跟他面對面的卻是個縮在長袖連帽T恤裡的年輕人,他甚至可以肯定對方未成年。
「你這個年紀可以當占卜師?」
「大師也是從小長大的。」對方轉了下手上的原子筆,又說:「塔羅占卜師今天臨時有事,如果你有預約的話請跟他重約時間,如果沒預約的話建議跟他預約時間。」
這段話還沒聽完他就想幫對方B-box一段重低音,這種狗追尾巴打轉似的言辭他私下都稱為「廢話饒舌」,這幾年越來越常遇到也越來越讓他難以忍受,必須努力控制自己不做出像個反社會瘋子的行徑,像是拿馬克杯塞進別人喉嚨、用鍵盤洗別人的嘴、用折疊椅砸人直到對方說不出半句廢話為止等等。反正想像又沒有違法,雖然露茜老說他該去看心理醫生或情緒諮商。
想到這裡他忽然一陣煩躁,幹嘛要跑這一趟?太不像他會做的事,大概是受到露茜影響。當你身邊有個人每天光報紙上的星座運勢看不夠,網頁書籤前十名都是運勢占卜網站,手機還要裝一堆App,即使再理性堅強的心靈都很難不被潛移默化。
他終於正眼瞧了用紙箱裁成的克難價目表,最上面大大寫著「測字」。
「你會測字?」這下有趣,他倒要看看一個嘴上無毛的臭小鬼能測出什麼五四三,反正費用不貴,花點小錢把氣出在別人身上也是不錯的排遣方法。
「我就問一個問題。」付完錢他接過紙筆寫下「好」字。
「你想問哪方面?」
他故作緊張地說:「我想跟女友求婚,不知道會不會成功?」
少年搔搔下巴,瞄了紙上的字一眼就轉而認真研究他的臉,短暫的沉思後指著價目表最底下的一行說明:「你知道不管怎樣都不會退費吧?」
不論當事人相不相信與問題真假,一經解說概不退費。
「當然知道。這又怎樣?」
「我在想你又沒有打算求婚幹嘛問。」
少年的口氣就像剛剛說的是「太陽從東邊升起」一樣客觀的事實,凱文實在無法用任何言語形容受到的驚嚇和衝擊。
「開什麼玩笑,我是真的要求婚。」為了看起來更像一回事,他甚至故意狠狠瞪對方一眼,少年無神的藍眼也不甘示弱瞪回來;誰先眨眼、轉移眼神就輸了。要比瞪人他非常有自信,拜繁忙的工作和一堆搞不清楚狀況的同事所賜,他已經將這項技能練到爐火純青,瞪誰誰倒地,面對難纏的客戶和厚臉皮的廠商效果一樣好,雖然事後他的主管常接到投訴,但績效數字替他攏絡了大主管的心,所以就算他接下來的目標是練成兩眼射出雷射光,也沒有人阻止得了。
少年手上的原子筆按得喀噠作響,像〈大黃蜂的飛行〉在他的神經上狂敲猛打,是心理作用還是真的有誰在大喊「說謊」?說謊,露茜像被激怒的貓繃緊身子指著他大叫,說謊。他還記得她穿著喀什米爾羊毛衣站在客廳指控他的模樣,卻想不起來引發一切的理由。
有好一陣子他們大小事都能吵,早餐中餐晚餐、天氣好天氣不好、咖啡加糖不加糖、慢跑游泳重量訓練、政治社會八卦新聞,生活充滿雜音,他歇斯底里她也歇斯底里,然後就在某一天,日子回到正軌,一切終於又安靜下來。
一切都很好。
不,事實是:他們不再認真對話。
老天,情況到底多久了?三個星期?一個月?半年,抑或更久?
凱文此刻才意識到他們的關係早就出現了問題,大把大把的時光在眼皮底下流失,自己睜著眼睛卻渾然未覺。他彷彿突然清醒的夢遊患者發現身陷車輛橫衝直撞的大馬路上,喇叭聲不客氣地叫囂,沒有人前來解圍。
「現在改問題還來得及。」
他知道自己敗下陣來,於是清了清喉嚨:「那就問感情。」
少年把紙轉向他,原子筆指著「好」字:「這個字是由『女』和『子』構成的,可以想成帶孩子的女性,代表這段關係中,女方常像老媽子一樣打點男方生活的一切。除了女方的個性因素,男方大概也是個幼稚、孩子氣的人。」
少年接著在空白處,反著寫下一個歪歪扭扭的「妤」字:「如果延伸來看,『妤』跟『好』字形相似,暗示女方的付出、給予較多。」
一面倒的批評讓凱文面紅耳赤,怒氣和血壓從腹腔往上爬竄,但恐懼和懷疑卻又在胃裡占地為王。有嗎?他有讓露茜顧前顧後嗎?她認為他孩子氣?他不是才是主導、理性的那個?每次都是她帶著猶豫不決來詢問他的意見,例如晚餐要吃什麼、假期去哪裡玩、天冷要不要買新大衣、沙發是不是該換了......到底誰付出比較多?
「然後回頭來看『好』,字跡中『子』很明顯比較大,所以這段關係應該是由男方主導居多,只是這個主導其實也是建立在女方的忍讓上,她在這段感情中應該順著男方改變了很多──」
「感情不都是這樣嗎?我是說,雙方都會為了彼此改變,在很多個人原則上相互讓步。」
說到犧牲忍讓,他想到的是三年前放棄住了多年的黃金地段租屋處,跟著露茜搬到老舊的一區,就為了滿足她當個「文青」的渴望。好吧,露茜本身沒提到文青兩字,但光是提到「文化」、「生活品質」、「簡化生活」、「生命意義」等字眼,對他來說就是假惺惺故作姿態的文青狗屁。
只有腦子壞到吃空氣的人,才會想出遠離市中心尋求生活品質這種矛盾的理論。
可是基於對露茜的愛,他改變自己的原則,拆了點框架去配合她,也許有些委屈,但大家不都說「改變」是件好事?尤其打著愛的名號更顯高貴無價,人生好像可以從此昇華到某種新境界。
「這就是最大的問題。把自己拗成不喜歡的樣子,又期待對方會出於感激,主動拗成自己想要的模樣,大家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天下太平。」少年從桌底下摸出一杯速食店的可樂,吸了幾口,又把冰塊嚼得喀啦喀啦響:「不覺得滿變態的?」
所以世界上才有情緒勒索啊,屁孩。
這自然出現的想法讓凱文的胃又更沉了,他們的關係真是來到前所未見的新低點。在他身上、在露茜身上,這樣的心理狀態潛伏多久了?或許是從反對她轉換工作跑道開始的,這是除了吵架大戰之外他有印象的感情大事紀,而這發生在更早之前。
他還記得當時猛嘲笑她蠢笨。放棄累積的資歷轉往錢景堪憂的領域從零開始?她以為自己還年輕嗎,還是才幹驚天動地?更別說這與兩人想穩定下來的規畫背道而馳,他們一直以來共同努力的目標豈是能隨便更動移位?
各種他認為的客觀、主觀條件往天平上放,孰輕孰重,往哪端傾斜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
露茜最終接受他的意思,大概也是從那時起她內心的天平慢慢傾斜了。
「這段感情還有其他問題。」少年嚼完冰塊,指著那個比例顯大的偏旁:「男方在一定程度上看不起女方,或是說擅自將女方視為弱者,覺得如果沒自己,她就什麼事都做不成──欸,準確來說是不斷在否定女方。」
「不過女方也有自己的問題。」他停了一下,讓地下街的音樂填滿這段沉默。
「剛才說過她順著男方改變很多,其實一大原因是她非常習慣透過迎合別人的標準,來獲得肯定和喜愛。一旦沒有了這些外在的,呃,『勳章』,她就會對自我價值產生很大的懷疑。」
露茜的確不是性格硬派的類型,可是要說有自我認同危機會不會太超過了?
「你們每次意見不合時,她應該很常改口附和你的意見,所以久了你開始覺得她沒什麼主見。」
「我......」
「然後她心裡也開始矛盾,一方面很高興能符合你的標準,一方面也產生怨恨,把所有沒做出選擇的遺憾通通怪到你身上。」
說謊,說謊,說謊──他還是想不起來那天爭吵的細節,但現在似乎懂她那指責的表情和姿態所為何來,對象是他也不是他,是對著整個長久以來的生活所發出的、負傷般的哀嚎。
他又在裡面占了幾分?
「你們之前應該吵得很兇,我想各種難聽話都講了。」
「你......怎麼看出來的?」
「都在這裡,你的字全寫出來了。」
凱文瞪著親手寫下的字,兩筆「一」尖銳地上挑,像極了「女」跟「子」各揣著一把刀,真是這段關係的完美詮釋。
「簡單來說,如果持續不作為的話,兩個人感情應該是很難維持下去了。」
少年依稀還說了些話,但已是無關痛癢,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麼離開的,只記得廣播系統吐出吵鬧的流行搖滾,悶在地下街與熙來攘往的人聲混成背景音。大半的歌詞都沒聽清楚,耳朵卻抓住了兩句:
The time my dad caught me a horseshoe crab. (老爸幫我抓到馬蹄鱟的那一次)
And I asked him if throwing it back into the sea would bring our luck back?(我問他:如果把牠丟回海裡,我們的好運會不會回來?)
And I asked him if throwing it back into the sea would bring our luck back?(我問他:如果把牠丟回海裡,我們的好運會不會回來?)
明明詞和自己的狀況根本搭不起來,卻覺得震耳欲聾。第一次,凱文回到地面上依舊感到呼吸困難。
※
又是一個下雨天,滴滴答答令人心煩的那種,於是即使咖啡難喝,放著風格完全不搭的音樂,這間小小的咖啡廳也短暫地滿座了。混雜著雨聲、人聲、樂聲,誰也沒有那個心神去聽鄰桌的談話,因此錯過了門口數來第二桌上一段匪夷所思的算命故事。
「所以他們後來怎麼了?」
穿帽T的少年向同桌的紅髮女伴兩手一攤,吹了口氣。「預料之內的發展。」
「這是一個非常......迂迴的方法。跟期待對方會讀心有什麼差別?」
「委託人高興。」
她覺得有點頭痛,拿起原本點了半天沒喝的咖啡幫助消化這個愛情故事,才又開口:「好,現在這變成我們的口碑,這算什麼,『代客分手』?一種切中利基的新業務?」
「我認為這不是新業務,工作室本來就包山包海,專門解決顧客的疑難雜症。」
哇,這一切真是說得通呢!少女忍住出言諷刺的衝動:「恕我直問,這次花了多少成本,又賺了多少?」
「成本喔,」他邊回想邊做起心算:「為了逮到凱文,我包了一下午的攤位,然後請大偉──就是那位攤主占卜師──前面配合露茜小姐演戲,寫了好幾封鼓吹分手的假占卜email,這也花了一點錢,不過他人還算不錯,沒多收其他補貼,有認識的人介紹就是不一樣......我還臨時買了《說文解字注》......交通費用是不是也要算?」
她指出前期溝通籌畫等林林總總的時間也要算進去,如果更嚴格一點,那份速食店餐午也不能漏。
少年皺著眉頭默算了好一會兒,最後說:「這樣大概賺了......我們下次好像該多收鐘點費......」
「我認為,就算漲價這生意也做不起來。」
《完》
※後記:篇名要取成〈第一次當神棍就上手〉也可以(笑),故事大約是前年起的頭,中間因為各式各樣的事情便拖延至今才完成。裡面出場的那首歌,是Fall Out Boy的The (Shipped) Gold Standard,請享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