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Missing Heldentenor
男高音不見了
派翠克‧懷司帶著個血淋淋的鼻子坐在醫院急診室,四周擠滿從兩個街區外連環車禍意外送來的傷患,哀號聲不絕於耳、哭喊聲震天價響,嚇壞的家屬氣急敗壞地追問傷勢,醫護人員忙得一個人起碼得當兩個人用,派翠克知道要找人看他斷掉的(微不足道的)鼻樑顯然得等上好一陣子。
他隨手拿起某人遺留在一旁塑膠椅上的報紙,出乎意料是今天的早報,於是心情愉快地讀起社會版來。
針對近來幾起聳動的凶案,派翠克津津有味地將報導上種種真實或虛假、中立或偏頗、至關重要或無關緊要的細節全吞下腹,好好反芻一番──別誤會,他並非單純為滿足己身嗜血的渴望,而是身為一個業餘網路驚悚小說家,必須竭盡所能飲啜都市叢林裡源源不絕的黑色乳汁,繼而成長茁壯,在兩年內找間大型出版社出版實體平裝書。
彷彿看見自己的名字登上暢銷書排行榜,大大的傻笑讓原先看來悲慘的臉驟然亮了起來。
「對不起,請問你看完社會版了嗎?」
派翠克訝異地抬起眼,一名非裔青少年不知何時坐在身邊,右眉角的眉釘金光閃爍,太陽眼鏡的深色鏡片隱蔽了他的雙眼,望不真切,但是派翠克有一股強烈的古怪感覺,好像他已經悶不吭聲地觀察自己好一會兒了。
在兵荒馬亂的急診室裡,少年的泰然自若顯得格格不入,派翠克推測對方並非為看診而來;想起聽過、看過的傳言,他一方面築起警戒的高牆一方面卻也暗自好奇,謹慎地遞過報紙,「拿去吧。」
「謝謝。」少年微微頷首,快速瀏覽社會版似乎搜尋著特定的報導。派翠克打開藝文版卻不住偷眼這名陌生人,揣測他感興趣的到底是哪個案件:是W街的強盜殺人(發生於光天化日之下,可能的目擊者竟個個三緘其口)還是嘻哈女星藥物過量致死(據傳她劈腿的幾位情人都涉有重嫌)?抑或C公園裡的分屍命案?
「不好意思,請問能給我娛樂版嗎?」
少年無預警地轉頭,嚇得派翠克差點失手掉了藝文版,他咕噥著抓起剩下的報紙交給對方。只見少年找到娛樂版後又是一陣掃視而過,金色的眉釘微微挑動。
「你在看CC‧賽兒的案子嗎?」派翠克說,「看你找了社會版又讀了娛樂版,我猜你大概是她的粉絲吧?或許社會版上有限的案情細節無法滿足你的──需求,因此才又看看娛樂版是否有更多資訊,雖然這些訊息也未必正確。」
派翠克對自己的推論感到滿意,他幾乎可以透過深色鏡片看到少年驚訝的眼神、聽到即將脫口而出的「你怎麼知道」。
「你猜得很有道理,可惜我不是在看CC的案子。」少年接著說,「也不是她的粉絲。」
「那你到底在找什麼報導?」出師不利的派翠克一臉挫敗,頹然往椅背一靠,鼻子又開始隱隱作痛。
「上星期男高音倫佐‧貝貝羅尼的神秘失蹤案。」
市立音樂廳上週連續三天搬演德國作曲家華格納的歌劇《崔斯坦與伊索德》,頂尖的製作團隊與豪華的演出陣容讓票於開賣後二十四小時即告售罄。當家英雄男高音倫佐‧貝貝羅尼更是眾所矚目的焦點,其傳奇般的崛起不可免俗再次成為話題,拜各家媒體有志一同大鍋炒冷飯之賜,平日對歌劇(不親民的高級娛樂)興致缺缺的派翠克也對貝貝羅尼如何醜小鴨變天鵝倒背如流。
失蹤案發生於演出第二天。女高音露西雅‧波頓所飾演的伊索德哀悼著戀人的殞命,幽幽以《愛之死》一曲訴盡衷腸即悄然長逝,最終追隨戀人腳步而去。全場掌聲如雷貫耳,喝采聲「Brava」潮水般湧向藍色調的舞臺、熱烈地翻騰著。
波頓優雅地站起身向觀眾致意,一如往常準備在更加沸騰的氣氛中,和貝貝羅尼手牽手一起鞠躬,接著讓表演的其他功臣一一出來謝幕──然而美麗的女高音這時驚訝地發現,原本應該一直在臺上假死的貝貝羅尼竟不見人影。同樣感到不對勁的舞台總監指揮工作人員到後臺、個人休息室等處尋找,一群人甚至連上下兩個樓層都找遍了仍一無所獲。
當觀眾們鼓掌到兩手酸痛卻依舊不見崔斯坦的蹤影時,有關男高音失蹤的耳語終於爆了開來。
■
「對,上禮拜鬧得很大,」派翠克雙手抱胸,「不過後來官方不是出來澄清一切都是『宣傳手法』?」
「如果認真想就會發現這理由薄弱得站不住腳,首先,貝貝羅尼整整失蹤了四十小時,最後一天的演出是由候補演員上場代打──雖然這名候補男高音實力也不差,但是無論歌唱功力還是人氣都不及貝貝羅尼──就算官方有意捧紅他,這種方法說實在損人不利己。」
派翠克想起媒體確實報導過最後一天出現退票要求,至於是零星個案還是「退票潮」就無從判斷了。
「再來,如果真是為了『宣傳』本次演出製作,不是該開個加映場比較合理,或至少也該有下個檔期?」少年將報紙折好還給他,「但是,貝貝羅尼依然照原訂行程,在演出完全結束的隔天下午搭機離開。」
「我記得他當時幾乎是在最後一刻通過登機門,大大出乎警方、媒體和民眾意料,因為沒人能掌握他到底是如何進入機場的──」
「『他就像幽靈無聲無息出現在登機門,隨後與等候多時的經紀人閃身走上空橋』。」少年背誦道,「某個賣弄文字的記者是這麼寫的,這又點出一件事:顯然他的經紀人知道他會準時登機。」
「對,也就是這點讓人開始懷疑這場失蹤記是刻意安排的。」派翠克想起當初滿天飛的謠言,某些自詡專業的「評論家」還發表文章呼籲警方鎖定經紀人,認為背後涉及娛樂王國(高級的那種)剝削藝人,甚至牽扯到跨國犯罪。
老天!這些人真應該來寫小說的。事實上,失蹤的演藝紅人與跨國犯罪集團倒是給了他些許靈感,或許哪天能發展成一部長篇小說。
「嗯,這是合情合理的懷疑,不過很遺憾,由於媒體的偏見跟不經思考的衝動式報導,讓社會大眾在誤導下跟著懷疑錯人了。」
無數思緒在少年刻意的停頓中飛掠過派翠克心頭,他伸出手卻只抓住乍現的吉光片羽。
「我能想到的嫌犯大概就只有製作團隊的成員了。」
「理由是?」
「因為……因為失蹤案發生在演出時,警方後來調閱音樂廳所有監視器都無法找到貝貝羅尼離開的畫面。雖然不清楚是怎麼辦到的,大概是用了某種舞台機關或是不為外人知的通道──動機大概是和男高音有過節吧。」話一說完派翠克僅存的自信也消失無蹤,充滿不確定和空白的推測毫無意義,高明程度跟說貝貝羅尼是被外星人抓走不相上下。
「有趣的想法,音樂廳有沒有不為人知的秘密通道我不曉得,舞台機關倒是有。」少年翹起左腳,雙手交握放在膝上,「雖然推論有極大的偏差,我想你掌握到這件案子的兩個重要元素:製作團隊的成員和舞台機關。要我說的話,這是起『精心策劃』的失蹤案,策劃者勢在必得。」
「什麼策劃ㄓ──」
「考量到這件案子背後的動機,比起犯人一詞策劃者會是比較貼切的稱呼。讓我們跟著計劃一步一步來,」少年毫不客氣地繼續講下去,「首先,他是在什麼時候、又是如何從舞台上消失的?我們知道崔斯坦在第三幕死去,而根據第一天的演出來看貝貝羅尼到劇終都一直倒在臺上,謝幕時才又爬起來。至於『機關』,舞台底下確實有個通道方便演員走位,不過這次的《崔斯坦與伊索德》並沒有使用到。」
「我懂了,他是在劇終與謝幕間燈光全暗下來的時候不見的,策劃者將正要爬起身的貝貝羅尼拖進通道中。」派翠克飛快地說,微微帶點得意。
「他又是怎麼確定貝貝羅尼會倒在通道口附近呢?別忘了,燈光全暗不會超過三秒,這麼短的時間內要打開活板門、將人拖進通道再關好門可不容易。」
「如果排練時就指定好崔斯坦倒地的點我想這不成問題。」派翠克說,「這樣看來導演和舞台總監嫌疑最大,畢竟他們對於演出掌有大權。」
「這也未必,不論是歌劇還是舞台劇,最終的呈現是每個參與人員相互作用的成果,『指定』所指涉的可能性太多,今天崔斯坦倒在哪裡不見得是導演或舞台總監說了算,可能是燈光希望他倒在亮一點或暗一點的地方;可能是依索德要求他配合演出效果躺在某個點諸如此類。再說,通道口幾乎是藏在某個佈景後,崔斯坦可不是『死』在那裡。」
派翠克覺得自己好不容易止住的鼻血大概又要流出來了。「好吧,那你說是怎麼回事,難道是他自己走下去的?」
「為什麼不是?」少年反問。
「什麼!你是說,這一切都是貝貝羅尼自導自演的?這太荒ㄇ──」
「我想你犯了邏輯上的形式謬誤,」少年沒等他說完,「自己走下去並不等於自導自演。」
「那他幹嘛下去?」
「一般對崔斯坦在第三幕死後的『去留』有不同詮釋,有些演出版本讓他一直留在臺上,有些版本則是讓他早早下臺,後者的處理方式將焦點集中於伊索德與愛人死別後的恍惚狀態;很明顯的,這次的演出採取了前者。不過根據籌備時的幾篇導演訪談,他對兩種處理方法難以取捨,坦承屆時即使已經演出了,仍有可能進行更動──」
「所以導演是主謀,他在第二天更改了演出指令。」
「很接近,但不是。」少年搖了搖頭,派翠克彷彿聽見一聲嘆息。「是團隊裡某個人假造了指令,你覺得他,或者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派翠克眉頭深鎖腦袋飛快轉動,雖然鼻樑清楚傳來陣陣刺痛,他對自己一臉扭曲的沉思怪相渾然不覺。
「我想這個人應該是眾所皆知的與導演相當親近、說話信服力也夠,所以假造的指令才沒讓貝貝羅尼起疑。」
「很好的推論,」少年點頭道,「但我認為這個人和舞台總監的關係大概也不錯,畢竟演出後大權在握的是舞台總監──當然這並非絕對條件,總而言之,貝貝羅尼就這麼被騙進通道裡,得來全不費工夫。」
「不過,他在眾目睽睽之下進去難道不會有人注意到嗎?」
「只要挑對時機就能將風險降到最低,我猜他下去的時間點就在伊索德演唱《愛之死》的時候。要知道伊索德這邊可是邊唱邊流血,我想大部分的觀眾不是沉浸在歌聲中,就是對她血流滿面大為震撼吧。」少年聳聳肩,「但是沒人注意到純屬好運,要知道這計畫其實滿粗糙的。」
「因為重點是帶走貝貝羅尼,而不是讓他憑空消失。」派翠克恍然大悟,一如從狼狽不堪的迷途中再度回到正確的路徑上。
「沒錯,大部分報導不斷拿這點大作文章,整個就是導果為因。」少年說完笑了起來。
「但他們是怎麼躲過監視器的呢?室內的就算了,音樂廳出入口的總躲不掉吧。」
「簡單,那天音樂廳同時還有『銀髮族室內樂之夜』,活動結束時間稍微早於《崔斯坦與伊索德》,將迷昏的貝貝羅尼打扮成坐輪椅的虛弱老人帶出去並不難。」
「那個內賊呢?就算進行了偽裝,警方不可能沒發現吧?」派翠克質疑道,現實中警方可不像許多小說寫的一般無能。
「推輪椅出去的是內賊的同夥。通道出口一側通往後臺演員休息室,另一側則是通往大廳走廊,我想他們是在通道出口迷昏貝貝羅尼,偽裝好後直接推著輪椅混入室內樂之夜的散場觀眾中,內賊則回到後臺。」少年頓了一下,「出了大門外頭自然有人接應,計畫到此算是大功告成。」
派翠克從頭想了一遍仍舊感到混亂,「等等,太多事沒解釋了,像是──警方怎麼可能沒發現有個老人跟他的看護只出無進?還有經紀人到底為什麼知道貝貝羅尼會準時登機?難道他也有份嗎?主使者呢?動機呢?」
「我懷疑動機有能見天日的一天。」少年喃喃自語道,接著是突如其來的沉默,派翠克無法捕捉對方的目光,只覺得急診室內一切喧鬧紛亂忽然離得好遠。有個隱隱約約的念頭慢慢浮出微波蕩漾的心湖,他順著難以解釋的驅動力翻開報紙,認清了少年看的不是凶殺案後再和娛樂版交叉比對,整件事情彷彿完整呈現在他眼前。
「是前天過世的那個商業大亨。」派翠克瞪著八卦版刊登其中一張的照片,正是三十年前這名義大利裔大亨方嶄露頭角之時的檔案照,裡頭的他意氣風發、笑容燦爛──像極了宣傳照上的貝貝羅尼,不,應該說是貝貝羅尼像極了他。貝貝羅尼自小由母親單獨撫養長大一事廣為人知,但是即便媒體力圖深入挖掘也無法查出男高音親生父親的身分。
「這位大亨──以他生前的作風不難想像他早年對私生子的態度如何。」少年說著又笑了起來,「不過或許長年臥病與死亡讓他改變了態度,可惜為時已晚。」
「他想在臨終前好好跟這個未曾關愛過的兒子說點話,但礙於來日無多所以派人強行將兒子從表演之中帶走。上帝,這是什麼樣的父親?」
「是否是他親自下令的我有所存疑,」少年說,「要知道,他身旁的老部屬或許有人一樣瘋,擅作主張安排了這場父子團圓的溫馨大戲,以了他的遺憾。」
派翠克嘆了一口氣,「我想這說明了很多事,比如為何經紀人會在機場等候,還有警方為何不積極對外公佈某些調查進度。只不過──」他思索著摸摸下巴。
「那個內賊純粹是巧合,我想當初或許只是恰好知道有這麼個人方便傳話給貝貝羅尼,請他到老父親床前握著他的手說些『即使您拋棄我跟母親我依然不恨您』之類安慰的話吧。不過貝貝羅尼可能不願意,於是演變成我們看到的一連串狗屁倒灶的事。」
「不,我想問的是證據──你所說的推論證據在哪裡呢?沒有證據這一切什麼都不是。」
「為什麼一定要『是』什麼呢?」少年留下這句話便離開了。
派翠克想叫住他,但是轉眼間少年已經走出了急診室的玻璃門,他急急起身想追上去卻被一名滿懷歉意的醫護人員攔了下來。
他看著少年消失在白熾的陽光中,感到一陣悠長的悵惘。
《完》
※後記:下方的2007年演出版本激發了本篇靈感,個人對血流滿面的女高音印象深刻,上課一直想著血是打哪兒來的。感謝老師的諄諄教誨(誤)。
本篇是阿杰的回合,不過內文完全沒提到名字。嘗試走安樂椅神探路線,三人之中個人認為阿杰是最適合此路線的,然個人對安樂椅神探的掌握不夠,無法將所有線索自然、流暢的提供給讀者,導致讀者無法站在跟文中偵探相同的立足點上,寫起來只能算是半個安樂椅探案,還請大家隨意看看就好ˊ_>ˋ
本篇是阿杰的回合,不過內文完全沒提到名字。嘗試走安樂椅神探路線,三人之中個人認為阿杰是最適合此路線的,然個人對安樂椅神探的掌握不夠,無法將所有線索自然、流暢的提供給讀者,導致讀者無法站在跟文中偵探相同的立足點上,寫起來只能算是半個安樂椅探案,還請大家隨意看看就好ˊ_>ˋ